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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作為存在主義思想家的魯迅(1) 　　在二十世紀(jì)的中國思想界，魯迅無疑是最為深刻的，影響亦無人可比。然而，如何理解這位思想人物則不是一件易事。在人們眼里，魯迅只是一名"斗士"和啟蒙大師，個性強(qiáng)，品格高尚，頂著黑色的閘門，同一切惡勢力作斗爭，文筆犀利潑辣甚至尖刻，深得青年的敬愛，但亦同時遭到一些文人的攻擊和詆毀。特別在近半個世紀(jì)以來的研究者筆下，魯迅更是被概念化、臉譜化甚至工具化。實際上，魯迅并非如此簡單?！　。ㄒ唬　≌\然，魯迅于二十世紀(jì)中國之意義，首先在對民眾的思想啟蒙?！　≡缭谛梁ジ锩埃蛯戇^《人之歷史》、《科學(xué)史教篇》、《文化偏至論》、《摩羅詩力

2、說》。這四篇文章都寫于1907年，魯迅時年二十六歲，猶如一道流星，驟然而作，亦驟然而息。從這四篇文章看，魯迅已有相當(dāng)?shù)乃枷肷疃?，比同時期許多活躍的思想人物一點也不遜色。二十六歲正當(dāng)盛年，思想也是最為活躍的時候。而且從其文字看，是時的魯迅為民族國家的擔(dān)當(dāng)意識亦非常強(qiáng)烈，并以尼采的"超人"為志?？墒牵@樣的啟蒙文字，他并沒有繼續(xù)寫下來，并且一中斷就是十余年。哪怕在《新青年》創(chuàng)刊之后，陳獨秀、李大釗等人同《東方雜志》就文化問題唇槍舌劍，魯迅依然是置身事外。直到1918年，應(yīng)《新青年》之約，他才又憤然而起，寫了《我之節(jié)烈觀》、《狂人日記》、《隨感錄》第三十三、三十五、三十八等文章，并且如他自己所言："

3、從此以后，便一發(fā)而不可收。"　　在時人和后人看來，魯迅的這些文章極具戰(zhàn)斗力，對舊文化的批判火力最猛，尤其是第一篇《狂人日記》，可謂重磅炸彈，對禮教的鞭撻無人能居其右。吳虞就認(rèn)為：《狂人日記》"把吃人的內(nèi)容和仁義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。那些戴著禮教假面具吃人的滑頭伎倆，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"?？墒囚斞缸约赫J(rèn)為，他寫這些文章只是"敷衍朋友們的囑托"，屬于"遵命文學(xué)"，并不是想?yún)⒓赢?dāng)時新文化運動的大合唱。下面這段《吶喊自序》中的話，讀來頗費思量："在我自己，本以為現(xiàn)在是已經(jīng)并非一個切迫而不得已于言的人了，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(dāng)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，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，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

4、，使他不憚于前驅(qū)。至于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，是可憎或是可笑，那倒是不暇顧及的；但既然是吶喊，則當(dāng)然須聽將令了，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，在《藥》的瑜兒的墳上憑空添了一個花環(huán)，在《明天》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，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。"　　《吶喊》中的作品，是1918年至1922年寫成的，內(nèi)中有《狂人日記》、《孔乙己》、《藥》、《故鄉(xiāng)》、《阿Q正傳》等膾炙人口的名篇。其實其他諸篇亦是有深意的，只是其意義不為人們認(rèn)識到罷了。特別是將《吶喊》（其他諸如《彷徨》、《野草》等亦是如此）中的文字同上引的這段話聯(lián)系起來，更會覺得意味深長。至少如下幾點是明確的：第一，是時的魯迅并非積極的

5、文學(xué)或思想斗士，而是悲觀消極的。第二，是時的寫作并非為國家民族計，吶喊是為了排遣"當(dāng)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"。他自己還說過，那幾年，"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，算起來也很不少，但在我心里，都不留什么痕跡，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，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"。第三，他的《吶喊》是用了"曲筆"的，把不應(yīng)該寫的寫上了，應(yīng)該寫的卻沒有寫上，目的是不想將自認(rèn)為苦的寂寞，"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"?！　∥逅囊院?，魯迅的文字激勵了無數(shù)熱血青年，自然也就被廣大青年尊為思想導(dǎo)師?？墒囚斞缸约簭膩聿贿@樣想，他說："中國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輩和導(dǎo)師罷，但那不是我，我也不相信他們。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

6、終點，就是：墳。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，無須誰指引。問題是在從這到那的道路。"　　正惟如此，魯迅同新文化運動的關(guān)系才顯得較為復(fù)雜。一方面，在這場思想文化運動中，他無疑是其中的一員健將，而且后來亦多次為新文化運動辯護(hù)；但另一方面，他的參與既非主動，亦無啟發(fā)民眾的意愿。他的心思在別處，思考的主題是墳?zāi)购屯ㄍ鶋災(zāi)沟牡缆?，是造物主同生命的關(guān)系，同時也是如何使自己的悲涼與無望不至于給青年帶來靈魂的傷害。諸多啟蒙性的文字，只是他精神煉獄的副產(chǎn)品或曰載體，有的甚至完全是人們的誤讀?！　。ǘ　∑鋵?，魯迅是一位中國式的存在主義思想家。他的思想資源主要來自尼采，但也來源于中國的儒家和道家。也可以說，是孔子、莊子

7、和尼采的三合一，造就了魯迅這位中國思想史上的"異類"?！　◆斞甘苣岵伤枷氲挠绊懖⒎切碌陌l(fā)現(xiàn)，不僅《文化偏至論》和《摩羅詩力說》兩文證據(jù)確鑿，而且歷來的研究者也是不否認(rèn)的。但問題是，魯迅受尼采之影響絕非僅僅限于早年，更非只是體現(xiàn)于《文化偏至論》和《摩羅詩力說》兩文。五四前后，一直到二十年代中后期，魯迅仍是尼采式的，他的許多名篇名作，都可看作尼采哲學(xué)的漢語言文學(xué)之表達(dá)?！　±锨f學(xué)說特別是莊子對魯迅的影響也是較大的。這一點亦有學(xué)者認(rèn)識到。但是此種影響之體現(xiàn)，并不在于他晚年寫過有關(guān)老莊的文章，而是在于他的人生觀和歷史觀，在于一系列作品中對人世間之悲苦的描寫?！　≈劣谑芸酌先鍖W(xué)之影響，似乎說不過去，因為

8、魯迅對孔孟一套是深惡痛絕的，逃之猶恐不速，怎么可能受其影響呢？實際上，這是兩回事。批判儒家的人很可能是真正的儒者，正如那些口口聲聲贊美儒家的人，身上沒有一點儒者的品格一樣。儒家傳承兩千多年，載體一為朝廷，二為歷代優(yōu)秀的知識分子。就后者而言，它早已深入士人的血脈之中，且內(nèi)化為他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。魯迅亦不例外。無論是早年對尼采學(xué)說的向慕，還是五四前后對舊文化的鞭撻，乃至晚年的政治傾向，都不外乎"士志于道"的儒家關(guān)懷和"治國平天下"的宏愿?！　∪欢?，這種三合一的思想資源對于魯迅來說既是幸事，又是不幸。幸的是三者合一使其思想向著生命深處浸透，且使其對歷史、文化、社會、人生有著不同尋常的理解；不幸的是

9、這三者原本是很難走到一起的，合而為一，必使思想者本人的精神世界承受巨大的壓力，產(chǎn)生某種分裂，同時矛盾和沖突也就不可避免，并進(jìn)而使其遭受思想的苦痛?！　◆斞傅囊簧?，就是在這幸與不幸之間彷徨、吶喊，經(jīng)受著思想煉獄的煎熬，在諸多的兩難關(guān)系中作著幾乎是無法選擇的選擇。　?。ㄈ　〉谝粋€兩難是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的關(guān)系?！　鹘y(tǒng)與現(xiàn)代的關(guān)系問題是二十世紀(jì)中國知識分子致思的主題，更是魯迅所要思考的，而且他的許多精彩的傳世之作都是以此為主題的。然而，他既不同于其他的中國同仁，也不同于他的精神導(dǎo)師尼采。中國的西化論者如胡適等人，雖然同樣反傳統(tǒng)，甚至還可說出"百事不如人"之類的話來，但對傳統(tǒng)的批判多是發(fā)發(fā)議論，既欠深刻

10、，亦無關(guān)自身的精神痛癢。而且，在西化論者看來，反掉傳統(tǒng)，用西方文化取而代之，不存在文化的斷層問題，更不會因無文化而給人們帶來精神恐慌。而魯迅則不同。他對傳統(tǒng)的批判是從根本上著手的。在他這里，傳統(tǒng)非但沒用，而且是惡臭和恐怖的，讓人無法忍受。如此看待傳統(tǒng)，實則意味著認(rèn)識主體在歷史世界的價值體系必然坍塌，帶來的是虛無感。歷史于人的意義，就在于它于人生同樣是精神避難所，是連接母體的臍帶。而且在魯迅這里，他又不可能像胡適那樣讓西方文化作替補(bǔ)，何況尼采早已把西方文化傳統(tǒng)鞭撻得體無完膚。在魯迅看來，中國也好，人類也好，都是九斤老太過年，一年不如一年，哪有什么新文化？美好的名稱不過是胡適等人自我標(biāo)榜而想出來的

11、?？茖W(xué)怎樣？人類的福祉如何能夠僅僅建立在物質(zhì)文明的基礎(chǔ)上！民主又怎樣？西方那種資產(chǎn)階級民主不過是"千萬無賴之尤"，用之于中國，情況乃是更糟。原先是帝制，百姓皆為奴隸，現(xiàn)在是共和，民眾依然被奴役，哪見有半點好轉(zhuǎn)。魯迅自己就說："我覺得革命以前，我是做奴隸；革命以后不多久，就受了奴隸的騙，變成他們的奴隸了。"　　更何況，魯迅同尼采亦不一樣。尼采反傳統(tǒng)，反的是基督教和蘇格拉底以降的世俗文化，但對蘇格拉底之前的文化傳統(tǒng)，尼采非但不反，而且極力予以歌頌，并以之作為傳統(tǒng)文化的替代。因之在尼采那里，從應(yīng)然的層面說，不存在斷層的問題，更不存在因?qū)鹘y(tǒng)文化的批判而失去價值之根。因為蘇格拉底以前的傳統(tǒng)同樣是西方人

12、的傳統(tǒng)，酒神取代日神，不過是用前一個傳統(tǒng)取代后一個傳統(tǒng)。而在魯迅這里，卻沒有這樣的條件。因為在他的觀念世界里，沒有一個類似于"酒神精神"的傳統(tǒng)。他的《狂人日記》中的"狂人"同尼采《查拉斯圖拉如是說》中的那位"瘋?cè)?，都是傳統(tǒng)的掘墓人。"瘋?cè)?發(fā)布"上帝死了"的消息，"狂人"告訴世人，一部中國歷史可用"吃人"二字概括。然而"狂人"的命運則不如"瘋?cè)?。"瘋?cè)?宣布上帝死了，但還有酒神信仰。而"狂人"總共才有一個傳統(tǒng)，推倒了，只能是一無所有，無所依憑，無所安生。于是，橫在魯迅眼前的便只能是一個巨大的虛無。他被這虛無包圍著，不知何去何從，沒有定所，亦沒有目標(biāo)，如同阿Q和《野草》中的那樣"過客"。"過客"精衛(wèi)填海式的無目的奔走，阿Q臨死前認(rèn)真地畫著圈圈，都是處在此種精神狀態(tài)之中。 共2頁: 1 論文出處(作者)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