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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靜寂的園子 巴金 沒有聽見房東家的狗的聲音?，F(xiàn)在園子里非常靜。那棵不知名的五瓣的白色小花仍然寂寞地開著。陽光照在松枝和盆中的花樹上，給那些綠葉涂上金黃色。天是晴朗的，我不用抬起眼睛就知道頭上是晴空萬里。 忽然我聽見洋鐵瓦溝上有鈴子響聲，抬起頭，看見兩只松鼠正從瓦上溜下來，這兩只小生物在松枝上互相追逐取樂。它們的絨線球似的大尾巴，它們的可愛的小黑眼睛，它們頸項(xiàng)上的小鈴子吸引了我的注意。我索性不轉(zhuǎn)睛地望著窗外。但是它們跑了兩三轉(zhuǎn)，又從藤蘿架回到屋瓦上，一瞬間就消失了，依舊把這個靜寂的園子留給我。 我剛剛埋下頭，又聽見小鳥的叫聲。我再看，桂樹枝上立著一只青灰色的白頭小鳥，昂起頭得意地

2、歌唱。屋頂?shù)碾姛艟€上，還有一對麻雀在吱吱喳喳地講話。我不了解這樣的語言。但是我在鳥聲里聽出了一種安閑的快樂。它們要告訴我的一定是它們的喜悅的感情?？上也荒芑卮鹚鼈?。我把手一揮，它們就飛走了……留給我一個園子的靜寂。不過我知道它們過一陣又會回來的。 現(xiàn)在我覺得我是這個園子里唯一的生物了。我坐在書桌前俯下頭寫字，沒有一點(diǎn)聲音來打擾我。我正可以把整個心放在紙上。但是我漸漸地?zé)┰昶饋?。這靜寂像一只手慢慢地挨近我的咽喉。我感到呼吸不暢快了。這是不自然的靜寂。這是一種災(zāi)禍的預(yù)兆，就像暴雨到來前那種沉悶靜止的空氣一樣。 我似乎在等待什么東西。我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，我不能夠靜下心來。我一定是在等

3、待什么東西。我在等待空襲警報；或者我在等待房東家的狗吠聲，這就是說，預(yù)行警報已經(jīng)解除，不會有空襲警報響起來，我用不著準(zhǔn)備聽見凄厲的汽笛聲（空襲警報）就鎖門出去。近半月來晴天有警報差不多成了常例。 ?可是我的等待并沒有結(jié)果。小鳥回來后又走了；松鼠們也來過一次，但又追逐地跑上屋頂，我不知道它們消失在什么地方。從我看不見的正面樓房屋頂上送過來一陣咶咶的烏鴉叫。 我寫到上面的一段，空襲警報就響了。我的等待果然沒有落空。這時我覺得空氣在動了。我聽見巷外大街上汽車的叫聲。我又聽見飛機(jī)的發(fā)動機(jī)聲，這大概是民航機(jī)飛出去躲警報。有時我們的驅(qū)逐機(jī)也會在這種時候排隊(duì)飛出，等著攻擊敵機(jī)。我不能寫了，便鎖上

4、園門，匆匆地走到外面去。 在城門口經(jīng)過一陣可怕的擁擠后，我終于到了郊外。在那里耽擱了兩個多鐘頭。警報解除后，我回來，打開鎖，推開園門，迎面撲來的仍然是一個園子的靜寂。 我回到書桌前面，在繼續(xù)執(zhí)筆前看看窗外。樹上，地上，滿個園子都是陽光。墻角一叢觀音竹微微地飄動它們的尖葉。一只大蒼蠅帶著嗡嗡聲從開著的窗飛進(jìn)房來，在我的頭上盤旋。一兩只烏鴉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叫。一只黃色小蝴蝶在白色小花間飛舞。忽然一陣奇怪的聲音在對面屋瓦上響起來，又是那兩只松鼠從高墻沿著洋鐵滴水管溜下來。它們跑到那個支持松樹的木架上，又跑到架子腳邊有假山的水池的石欄桿下，在那里追逐了一回，又沿著木架跑上松枝，隱在松葉后面

5、了。 狗的聲音還是聽不見。我向右側(cè)著身子去看那條沒有陽光的窄小過道。房東家的小門緊緊地閉著。大概這家人大清早就到城外躲警報去了，現(xiàn)在還不曾回來。那條肥壯的黃狗一定也跟著他們“疏散”了，否則會有狗抓門的聲音送進(jìn)我的耳里來。 我又坐在窗前寫了這許多字。還是只有烏鴉和小鳥的叫聲陪伴我。蒼蠅的嗡嗡聲早已寂滅了。現(xiàn)在在屋角又響起了老鼠啃東西的聲音。都是響一回又靜一回的，在這個受著轟炸威脅的城市里我感到了寂寞。 然而像一把刀要劃破萬里晴空似的，嘹亮的機(jī)聲突然響起來。這是我們自己的飛機(jī)。聲音多么雄壯，它掃除了這個園子的靜寂。我要到庭院中去看天空，看那些背負(fù)著金色陽光在藍(lán)空里閃耀的灰色大蜻蜓。那是多么美麗的景象。 【賞析】本文以細(xì)膩質(zhì)樸的筆觸描寫了戰(zhàn)亂中最尋常的一段生活，充滿抒情色彩，總體給人“含不盡之意，見于言外”的感覺，表達(dá)作者對溫馨安寧的生活環(huán)境的喜愛和珍惜，對威脅和平安寧生活的戰(zhàn)爭以及發(fā)動戰(zhàn)爭的入侵者的厭惡和憤恨。 3